在陶大春帶人拘捕梅娘以前,梅娘已經送走了盧揚、程三思和陳東,她把孩子交給了黃楊木。她一直都在等待著C計劃的出現,而風聲越來越緊,她無處可搬,即便搬了也不利於接頭。終於在梅娘拿到C計劃,並且譯成電文後,她把電文給了蘇響。同時交給蘇響的還有一本張恨水的言情小說《啼笑因緣》。
蘇響摸著書封上「啼笑因緣」四個字,她知道這是一個男人和三個女人的故事。蘇響就想,自己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卻是和三個男人一起構成。
那天梅娘從菜市場回到家,她本來想在中午的時候炒一盤雞蛋的,並且喝半斤紹興老酒解解乏。她剛進家門,就發現屋裡有人來過的痕迹。她放在門檻上的小枝條明顯落在了地上,她剛要退出,一把槍從後面頂在了她的腰上。梅娘只得往屋裡走,她看到了坐在椅子上喝茶的陶大春。
梅娘笑了,說你好像特別懂茶葉似的。你是不懂裝懂吧?
陶大春也笑了,說我對不懂的東西都想研究。
梅娘拋了一支煙給陶大春,並且為他點著了,說,你怎麼會到這兒來?
陶大春說,我早就懷疑過你。但我一直找不到證據。
梅娘給自己點了一支煙說,現在你有證據了?
陶大春說,把C計劃交出來,你仍然可以開你的梅廬書場。你經營了那麼多年書場,沒人經營了可惜。
梅娘說,沒有什麼好可惜的,我已經活得夠本了。
陶大春退後一步,再一步,他已經不願再費什麼口舌。他輕輕地揮了一下手,兩名特工隨即上前扭住梅娘的手。
梅娘說,不要綁我。我是書香門第出身,我有大戶家小姐的底子,十分好面子。不信你們看看牆上。
其實陶大春早就看到了,梅娘寫的是「捕風」兩個字,筆風剛勁,黑汁淋漓。陶大春連笑了三聲,他說,書香門第你捕什麼風?
就在這時候,在文賢里11號的亭子間里,蘇響纖長靈活的手指在嘀嘀嘀的按響著敲擊鍵。她的手指如同飛翔的小鹿,迎風奔跑,一分鐘可以敲下兩百次鍵。她的屬相天生就在十二屬相以外,她屬於風。手指如飛的時候她的血就開始加快流速,那是一種奔涌的速度,所以看上去她的面上湧起了潮紅,一個偉大的情報被蘇響傳出。那就是C計劃。
那時候軍統早已改組為保密局。陶大春一直沒有找到設在警備司令部內保密局的內鬼,他的無線電偵緝車卻找到了文賢里附近活躍著不知名的信號,並且已經排除了商業電台。陶大春得到的所有信息是,每天後半夜兩點,必有神秘電台在文賢里一帶活動。
陶大春的偵緝車找到了文賢里附近活躍著的信號。但是偵緝車卻無法偵察到具體發報和接收電文的地址。陶大春讓人找到了文賢里附近的一處高樓觀察,無線電發報人可能會用黑布蒙住燈泡,但是無線電使用時的功率卻會不經意讓附近住戶的燈炮發出暗淡的時隱時現的不規則燈光。
陶大春布置完這一切以後離開了淞滬警備司令部,作為派到軍隊監督軍官動向的保密局下派人員,陶大春從來都沒有忘記過真正的敵人。離開司令部以後他直接去了上海飯店,這一天他為陳曼麗麗慶祝生日。他一直以為陳曼麗麗不容易,受過太多的委屈,他必須對陳曼麗麗好一些。而與此同時國軍的戰況一直不佳,他覺得自己和司令部人員一起撤向台灣幾乎成定局。但在撤走以前,他嚴格地履行著自己的軍人職責,絕不放過一個共產黨。
在上海大飯店的一個豪華包廂里,陶大春為陳曼麗麗舉行了生日晚宴。然後轉場去了米高梅舞廳,在他為陳曼麗麗打開車門的時候,一名特工向陶大春報告。文賢里附近的所有行動人員已經到位,這時候才晚上九點鐘,離行動時間還有五個小時。
陶大春笑了,說今天這條魚一定不能漏網了。
這是一個狂歡的夜晚,陶大春卻一直坐在桌邊,等待著下屬向他的彙報。他一邊看著陳曼麗麗在舞廳里旋轉的優美舞姿,一邊腦海里浮現了這樣的場景:在文賢里附近停著無線電偵緝車,在一座高樓上有人在向文賢里居民區瞭望。文賢里附近還停了一輛軍車,車上是十名武裝人員,隨時準備出擊。
陳曼麗麗從舞場上下來,大聲地用手掌扇著風喊著熱。後來她去了衛生間,陶大春在好久以後才發現陳曼麗麗去衛生間了,他和陳曼麗麗的女伴們開玩笑說,女人就是事多,在一起那麼多年了半個孩子也拉不出來,跑衛生間卻跑得比誰都勤。
陶大春在這中間去打了幾個電話,詢問了蹲守的情況。當他從舞廳里可以打電話的吧台上回到座位上,再次看到陳曼麗麗的空座位時,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他足足待了半分鐘,才一拍腦袋向外衝去。
那時候偵緝車已經偵察到了信號,在高樓觀察的特工確定了文賢里12號和10號的亭子間有微弱燈光,那麼基本可以確定電台在文賢里11號。他隨即按計劃向守候在文賢里附近的一輛軍車用手電筒示意,連續打出了兩個代號一字的信號。車上全副武裝的士兵迅捷跳下車,向文賢里11號撲去。
陶大春也趕到了文賢里附近,他和那批士兵匯合在一處。當他得知無線電信號的傳出方向是文賢里11號時,帶著士兵踢開了11號的門,室內空無一人,只有一台尚有餘溫的電台還躺在桌子上。
11號的燈被一塊黑布罩著。陶大春一把將那塊黑布扯下,轉身帶著士兵們沖了出去。陶大春大聲喊,封鎖附近所有弄堂口。
這個無比靜寂的夜晚,一個穿著呢子大衣的女人背影出現在弄堂里,她十分散漫地向前走著,看上去她比散步還顯得悠閑。路燈把她的身影拉長,所以她一直都是踩著自己的影子在往前走。她很快遇上了荷槍實彈的士兵,成為了他們拘捕的目標。陶大春大聲地喊,給我站住。
女人沒有站住,也沒有加快步幅,而是平靜地一如既往地向前走著。所有的士兵們都向這邊湧來時,女人開始不急不慢地奔逃,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十分清脆的聲音。陶大春開槍了,一槍擊中了她的大腿,女人隨即跌扑在地上。這時候她抬起頭,看到了弄堂上空的缺了一隻角的月亮。
陶大春帶人將女人圍在了中間,女人被翻了一個身,她仰躺在地上。陶大春愣了片刻,最後蹲下身,用槍頂住了陳曼麗麗的頭說,我沒想到竟然會是你。
陳曼麗麗笑了,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陶大春說,我對你不錯吧。
陳曼麗麗真誠地說,挺好的。我最不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嫁給你。
陶大春咬牙切齒地突然吼了起來,那你還要這樣對我?你不僅通風報信,還為你的同夥轉移而拖延時間。
陳曼麗麗說,大春,我懷孕了。
陶大春後來無奈地收起了槍,對兩名特工說,帶走。
陳曼麗麗被人拖了起來,拖向那輛遠遠停著的軍車。陳曼麗麗的臉仰向了天空,天空中有稀少的星星在亮著。陳曼麗麗的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她開始喃喃自語,她說陳淮安你真是軟骨頭,我瞧不起你;她說寶貝,媽對不起你了;她說大春要是我們都是老百姓該有多好啊。陳曼麗麗的鞋子被拖掉了,露出一隻光腳。陳曼麗麗的頭一歪,她一口銜住了衣領,一會兒她的嘴角沁出了黑色的污血。
陳曼麗麗最後看到的是所有的星星,合併成了一顆最亮的星星。她覺得這顆星星肯定就是她肚裡的孩子,所以她輕聲說,孩子。
然後她慢慢閉上了眼睛。她覺得很累,但她還是看到了天空中一顆流星拖著一條尾巴划過黑色如緞的天幕。陶大春飛撲過來,兩拳打到了拖著陳曼麗麗的特工,他開始抱著陳曼麗麗大聲地嚎哭起來。
陳曼麗麗不會再說話。沒有人知道陳曼麗麗此前如何找到了蘇響,也沒人知道她和蘇響說了什麼,更沒有人知道陳曼麗麗是共產黨地下組織中哪一條線的。她就像被激活的一顆星,在突然擦亮了天空以後,瞬間就謝幕了。
蘇響在陳曼麗麗的掩護下成功撤走了。一直到上海解放以後,蘇響才知道陳曼麗麗的代號,就是張生。
一九四九年春天,馬吉在慕爾堂門口的空地上不停地晃蕩。他來到中國已經有十多個年頭了,他學會了使用筷子,並且使用中文對話。他有為數不多的朋友,揚州江都邵伯鎮上的蘇東籬就是其中一個。馬吉這一天一直都在哼著一首和故鄉有關的歌曲,在他哼到第二段第二句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這個女人看上去有些衰老了,她戴著帽子,嘴巴用薄圍巾包了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她用明凈的眼睛盯著馬吉看了良久。
她的聲音從口罩里傳出來,我是誰?
馬吉聽到聲音大笑起來,說原來是你。
蘇響說,我來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主動去一下淞滬警備司令部,找一個叫陶大春的人?
馬吉說,投案自首嗎?
蘇響說,你真會開玩笑,我想請你為很多人做禱告。他們就要死了。
馬吉說,為什麼?
蘇響說,因為天就要亮了,天亮以前有很多人要死去,閻王爺會收走一些好人。
馬吉去了西郊的淞滬警備司令部,他是在一批犯人臨刑前為他們做禱告的。他找到一個穿上校軍服的男人,男人正在辦公室里匆忙地整理一些檔案。馬吉被一名衛兵帶到了他面前,馬吉說,是一個叫蘇響的人讓我來找你的。
男人手裡還拿著一沓檔案,聽到馬吉這樣說,他愣了一下停下來。你有什麼事?他說。
馬吉說,蘇響讓我來為一些人做禱告。
男人憤怒了,他把一沓檔案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檔案隨即亂了,隨即他又一拳擊在玻璃台板上。桌上的玻璃台板裂開了許多細密的紋路。馬吉看到碎紋下面,一個女人穿著旗袍淺笑的樣子。這個女人馬吉不認識,她叫陳曼麗麗。
男人就是陶大春,他頹喪地在辦公椅上坐了下來,用手托著頭,好像是脖子支撐不住他的頭顱的樣子,又像是奄奄一息的樣子。很久以後他無力地揮了一下手說,我滿足她的要求,我讓看守帶你去。
陶大春又補了一句,蘇響把什麼都算到了。還是她笑到了最後。
當馬吉被兩名持槍的看守帶著,走進囚房的時候,看到了那些眼神憂鬱的人。他們有的靠牆,有的躺在地上,看上去死氣沉沉。馬吉為他們做禱告,他不知道該用哪一段禱文,所以他隨便地選了一段。這個高鼻子藍眼睛頭髮有點兒稀疏的美國半老頭子,一邊走一邊大聲禱告:願人都尊你的名和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食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你們的,直到永遠……
馬吉一邊走一邊禱告著。一個女人突然撲了過來,她已經血肉模糊,混身結痂,看不清她的臉容。甚至她的一隻眼球已經沒有了,深陷下去一個瘮人的小坑。她的雙手就撐在木柵欄上,有一隻手的手掌不見了手指,另一隻手的幾隻手指也軟軟地掛著。她的嘴裡發出了含混的聲音,幾個音節在喉嚨里翻滾著跌扑出來。她說,能不能給我一支煙。
馬吉是不抽煙的,但那天他寬大的衣袋裡剛好藏了一支別人送給他的雪茄。他把雪茄顫抖著遞給女人的時候,女人伸過一張嘴來。馬吉這才意識到女人的手顯然是壞了,一個看守替女人點著了煙。女人猛吸了一口,十分貪婪的樣子,然後女人開心地笑起來。女人說,這是雪茄,我見過但我不愛抽。我喜歡小金鼠香煙,我家是浙江諸暨的,知道諸暨嗎?
馬吉搖了搖頭:豬雞?
女人說,那你總知道西施吧?西施?西施是一個女地下黨員,打入敵人的內部去了。最後,勾踐勝利了,知道勾踐嗎?他們都是諸暨人。
馬吉懵然地搖了搖頭說,我不認識西施,也不認識勾踐。
女人顯然有些煩了,猛揮了一下那隻已經沒有手指的手說,懶得和你說這些。告訴你,我家是書香門弟,我們梅家一門九進士……
女人就是梅娘。
這是馬吉在上海的最後一次禱告。其實蘇響來見他的時候,他已經準備好了行裝想要回美國了。走出警備司令部監獄的時候,他抬頭看到了破棉絮一樣無力的太陽,懶洋洋地半隱半現掛在雲層里。馬吉選擇了一個清晨離開慕爾堂,那天蘇響來送他。蘇響依然戴著帽子,依然用薄圍巾包著嘴。馬吉的身邊放著一隻超大的皮箱,他和一個中國牧師在道別。中國牧師也姓馬,他躬著身子十分虔誠地聽馬吉在交代著什麼。馬吉其實什麼也沒有交待,他唯一要求這個叫馬大為的中國牧師做的,是替他喂好他的鴿子。
沒幾天梅娘和一批人被帶了出去,用一輛篷布軍車拉到一個廢棄的石料倉庫。陶大春站在一邊監刑,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梅娘身上,他一直以為這個女人和她的丈夫馬頭熊一樣是鋼做的,就算你把她拆得七零八落,她也不會向你吐一個字。如果她一定要說話的話,她會這樣說,能不能給我一支煙?
在陶大春的內心裡,他對這個女人升起了無限的敬意。囚犯們都轉過身去,只有梅娘沒有轉身,梅娘也在微笑地看著陶大春。陶大春走到梅娘面前,他把一包小金鼠香煙拆開了,抽出一支插在梅娘的嘴裡,並且為梅娘點著了煙。梅娘美美地抽了一口,她看到陶大春把剩下的煙和火柴全塞進了她的衣兜里。
陶大春說,帶著香煙上路吧。
梅娘說,你覺得我像是大戶人家出身嗎?
陶大春說,你比秦始皇家的出身還大氣。
梅娘就滿足地笑了。就在她抽完最後一口煙的時候,行刑士兵們的長槍都舉了起來。預備,一名瘦脖子的軍官在一邊這樣喊。
陶大春站在一邊仍然定定地看著梅娘。所有的人都開始喊共產黨萬歲,只有陶大春清晰地聽到了梅娘的喊聲。梅娘是面朝著槍手們站立的,她大聲地吼叫著,我的三個孩子,你們要為我活下去!
那一刻陶大春的神經被梅娘的叫聲擊中,他突然覺得這批鋼一樣的人是他和他的黨國所摧毀不了的。那天陶大春在槍響過後狼狽地離開了,他的腦門上滲出了虛汗。在那天晚上,陶大春一直不能入睡,他的耳朵里灌滿了槍聲。陶大春固執地認為,他可能得了耳病。
第二天早上黃楊木把一張《申報》交給了蘇響,蘇響看了一眼以後,仔細地把報紙折了起來藏在口袋裡。報紙上面有梅娘等人被執行槍決的消息,蘇響輕聲說,姐。蘇響又輕聲說,姐。蘇響再輕聲說,姐姐姐姐姐……蘇響嗚咽起來,說姐我承認你是書香門弟。
蘇響這樣說著的時候,一邊的黃楊木眼圈紅了。黃楊木說,她是我親姨。
蘇響知道,無論是魯叔,還是梅娘,還是自己,還是其他的人都把整個家擲在了血與火中鍛打。有時候,他們都來不及留下自己的真實姓名。
這天黃楊木向蘇響傳達了組織上的一個新的命令,讓蘇響轉道香港去台灣建立六號電台。蘇響接受了命令,她從這間借來暫居的狹小小屋的床底下取出了手風琴,十分專註地拉了一曲《三套車》。有五月的風從窗口漾進來,吹起她的頭髮。慢慢地,她的臉上露出了微笑。那天黃楊木緊緊地擁抱了她,在他的心目中蘇響永遠是一個只能遠觀的女神。她剛洗的頭髮散發出陣陣發香,在此後黃楊木的記憶里,就一直有她的發香在飄蕩。黃楊木軟軟地跪了下去,雙膝著地,臉緊貼著蘇響的小腹。蘇響的手垂下來,撫摸著黃楊木略微有些捲曲的頭髮。她的手指頭不經意地觸到了黃楊木的臉,臉上濕漉漉的一片。
蘇響說,孩子們在你那兒都好的吧。
黃楊木說,都好。
黃楊木又說,我把他們當成我自己的。
蘇響說,在我老家有一種不能長大的樹,叫黃楊木。
黃楊木說,可是我已經長大了。
蘇響就笑了,說我明天早上八點就走。我到你那兒要看看我的孩子們,我怕以後看不到他們。
黃楊木說,好。但他們不能見你,在天亮以前,任何有可能引起麻煩的事都不能做。
蘇響又笑了,說黃楊木,你果真長大了。
這是一個五月的霧茫茫的上海清晨,蘇響站在一座小院的院門外,她的身邊放著一隻皮箱。她穿著一襲藍旗袍,隔著門縫看黃楊木和盧揚、程三思、陳東按高矮站成一排。
黃楊木說,現在讓我們一起來唱《送別》,長亭外,古道邊,預備唱。
三個孩子用稚嫩的聲音開始唱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在歌聲里蘇響決然地拎起了皮箱,大步流星地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她一邊走,一邊淚流滿面,合著孩子們的歌聲一起大聲地唱著: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而她的皮箱夾層里,藏著的是一台被分解的電台。